今年(民國九十五年)六月二日,中國時報的社論橫跨整個版面,它的標題:「總統先生,你的選擇是什麼?--台灣正面臨關鍵的時刻」,看了讓人心頭一震。社論寫道:「今年是民進黨創黨二十周年。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八日,台灣民主先輩在圓山飯店正式成立民主進步黨。歷史文件顯示,二十年前的組黨籌備係由已故的傅正先生大力促成。傅先生雖然不是出生於台灣,且曾於威權氣氛濃厚的政工幹校任軍職,卻毅然投身台灣的反對運動,獻身台灣民主改革。他在其『臨終遺言』中寫道:在歷經戰亂與高壓統治之後,『四十年來,我在台灣,甚至不惜以自由為代價所追求的,第一是民主,第二是民主,第三還是民主。』這是何等高貴的理想、何等堅貞的情操!」讀到這裡,想起我與傅先生的一次談話。

    民國六十四年,我到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書,認識了政治系的傅中梅教授。因為我們都住新店,坐校車,轉公車,經常遇見,初則寒暄,繼則隨便聊聊。沒多久,他說:「告訴你,我就是傅正。」我說:「你就是傅正?那可是久仰大名啊!」有一次,他問我:「你讀過《中國通史簡編》這書嗎?我最近在小發財車上販賣的盜版書中買了一部,真是好看,看得我都放不下來。」我說:「我當然知道這部范文瀾寫的書,我也很喜歡,我讀的時候,也是一直讀,一直讀,放不下手。」他說:「還有沒有像這部書一樣好看的歷史書?」我說:「沒有。在我看來,這是眾多寫中國歷史的書中,最好看的一部,可惜沒有寫完,只到五代為止。」

    印象中,有一次讀到一位日本學者的文章,談到他認為最好的三本「中國通史」類的書,他舉出呂思勉的《白話本國史》、錢穆的《國史大綱》和范文瀾的《中國通史簡編》。呂思勉的書,我大概翻過,已全無印象;錢著《國史大綱》當然是一本備受推崇的通史著作,但以閱讀經驗的愉悅來說,是不如范著《中國通史簡編》的。因為我很喜歡范著《簡編》,對此一說法印象很深,但是何人所說,文章刊於何處,則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。

    1985年,參加香港大學舉辦的唐宋史研討會,見到以研究封建社會著名的大陸學者胡如雷。會下閒談,不知怎麼,談到這部范文瀾的《中國通史簡編》,我說:「這部書我很喜歡,但近年來接著寫的宋史部份,讀起來完全不是相同的味道,范文瀾的助手,終究不是范文瀾。(按:范文瀾於1968年過世。)」他說:「這部書是不應該接著寫下去的,接著寫下去,就是成語中的『狗尾續貂』。」

    《中國通史簡編》究竟是怎樣一部書?這裡不做介紹,我就選一段來讀讀,看看范文瀾怎麼寫歷史。這是完整的一段,講隋文帝,有一點長,因為全書篇幅不小,寫到五代而已,就有四冊之多。

 

        厲行節儉政治

    隋文帝感到自己得國太容易,怕人心不服,常存警戒心,力求所以保國的方法。他得出兩條保國法。主要的一條是節儉。他教訓太子楊勇說:從古帝王沒有好奢侈而能久長的。你當太子,應該首先崇尚節儉。其次的一條是誅殺。他假託年幼時,相面人趙昭曾秘密告訴他說:你將來該做皇帝,必須大誅殺才得穩定。他實行節儉,因而對民眾的剝削大為減輕。他實行誅殺,因而豪強官吏不敢過分作惡,也就有助於節儉政治的行施。隋文帝在位二十四年,這兩條貫注著他的全部行政,《隋書》說他「躬節儉,平徭賦,倉廪實,法令行,君子咸樂其生,小人各安其業,強無陵弱,眾不暴寡,人物殷阜,朝野歡娛,二十年間天下無事,區宇之內宴如也」。史家這種褒辭,難免有溢美之處,但也不會離事實太遠。隋文帝政治上的成就,對將近三百年亂局的結束是有重要意義的。

    從輔政時開始,隋文帝便提倡節儉生活,積久成為風習。當時一般士人,便服多用布帛,飾帶只用銅鐵骨角,不用金玉。皇后獨孤氏是鮮卑大貴族。隋文帝要通過獨孤氏,收攬宇文氏以外的鮮卑貴族,因而畏懼獨孤后,讓她參與政權,宮中稱為「二聖」。獨孤后性妒忌,不許妃妾美飾。隋文帝曾配止痢藥,要用胡粉一兩,宮中找不到胡粉。又曾找織成的衣領,宮中也沒有。獨孤后的妒忌,倒也助成了隋文帝的節儉生活。

    皇帝躬行節儉,是改善政治的一個根本條件,隋文帝具備這個條件,在行政上得以有力地推行下列三事。

    獎勵良吏—五八一年,隋文帝下詔褒揚岐州刺史梁彥光。後來又褒揚相州刺史樊叔略,新豐令房恭懿。五九一年,臨潁令劉曠考績為天下第一,擢升莒州刺史。五九六年,汴州刺史令狐熙考績第一,賜帛三百匹,佈告天下。舊制,京城內外長官都有公廨錢,放債取利息。五九四年,下詔公卿以下各官按品級分給職田,停止放債擾民。州縣官直接治民,隋文帝採取獎勵良吏,給田養廉等措施,雖然官吏未必就此向善稱職,但朝廷既明示改善吏治的方向,對民眾還是有益的。

    嚴懲不法官吏—隋文帝對待臣下極嚴,經常派人偵察京內外百官,發現罪狀便加以重罰。他痛恨官吏的貪污行為,甚至秘密使人給官吏送賄賂,一受賄賂,立即處死刑。他的兒子秦王楊俊,因生活奢侈,多造宮室,被他發覺,勒令歸第(禁閉)。大臣楊素勸諫,說罰得過重。他說,皇子和百姓只有一個法律,照你說來,為什麼不別造皇子律?任何人犯罪,都得按法律懲罰。六○○年,他發現太子楊勇奢侈好色,廢黜楊勇,立楊廣(隋煬帝)為太子。他依靠一些左右親信,當作發覺臣下罪過的耳目,這就使得他不能不信讒言、受蒙蔽。楊廣奢侈好色,至少同楊勇一樣,只因善於偽裝,獨孤后、楊素都替楊廣說好話,終於奪得了太子的地位。楊素廣營資產,京城和京外大都會,到處有他的邸店、磨坊、田宅,家裡有成千的上等妓妾,又有成千的奴僕,住宅華侈,式樣模擬皇宮,隋文帝還以為楊素誠孝,信任有加。隋文帝憑個人權術,察察為明,功臣舊人,多因罪小罰重,殺逐略盡,剩下一個最兇狡的楊素,恰恰就是助楊廣殺害他的奸人。吏部尚書韋世康請求退休,對子弟說,祿不可太多,怕多就得早退,年不待衰老,有病就得辭官。這說明當時朝官,有些不願冒險作官,有些不敢進忠言招禍,能作大官並取得信任的人自然只能是楊素一類的奸人。隋文帝考核官吏,嚴懲貪污是必要的,但考核流為猜忌,嚴懲流為苛刻,那就無益反而有害了。不過,由於他執法嚴明,一般的官吏有所畏懼,貪污行為確是減少些,對民眾還是有益的。

    改良統治術—隋文帝對待民眾比較寛平。五八一年,制定隋律,廢除前朝酷刑。民眾有枉屈,本縣官不理,允許向州郡上告,最後可上告到朝廷。窮苦人雖未必能到朝廷上告,但在對待官吏極嚴的當時,也多少起些保護民眾的作用。五八三年,又刪削刑條,務求簡要。五九二年,下詔:諸州死罪囚,不得在當地處決,須送大理寺(最高司法機關)覆按,按畢,送尚書省奏請皇帝裁定。五九六年,下詔:死罪囚要經過三次奏請才行刑。隋文帝往往小罪重罰,在朝廷上殺官員,對民眾犯死罪,用心卻是平恕。六○○年,正是他晚年對待官吏更嚴、誅殺尤甚的時候,齊州一個小官王伽,送囚人李參等七十餘人去京城,行至滎陽,王伽對李參等人說,你們犯國法,受罪是該當的,你們看看護送你們的民夫,多麼辛苦,你們於心安麼!李參等謝罪。王伽遣散民夫,釋放李參等,約定某日都來到京城,說,你們如果失約,我只好代替你們受死。到期都來到,不缺一人。隋文帝聽了很驚異,召見王伽,大為嘆賞。又召李參等携帶妻子入宮,賜宴後宣布免罪,並且下了一道只要官有慈愛之心,民並非難教的詔書,要求官吏學王伽,以至誠待民。《隋書》說他留意民間疾苦。五九四年,關中饑荒,他派人去看百姓所用食品,是豆粉拌糠。他拿食品給群臣看,流涕責備自已無德,命撤消常饍,不吃酒肉。他率領饑民到洛陽就食,令衛士不得驅迫民人,遇見扶老携幼的人群,自己引馬避路,好言撫慰。道路難走處,令左右扶助挑擔的人。他這些表示,在帝王中確是罕見,因為他深知要鞏固政權,首先必須取得民眾對自己的好感。

 

    這段文字,描述隋文帝的施政風格,我們讀了,應該對隋代的這位開國君主,有了十分鮮明的印象。范文瀾用什麼方法,可以把君主的施政風格,讓讀者印象鮮明?我們不妨看看這段文字的結構,從故事、叙述與評論三個方面,略作分析。

    這段文字之中,讓我們印象最深的,應該是幾則故事,尤其是小官王伽押解囚人李參到京城的經過,這是十分感人的故事。文章最後,五九四年的兩件小事,也有故事的性質,同樣感人。至於他痛恨官吏貪污,秘密給官吏送賄賂,官吏受賂,即處死刑,也是故事,卻是一則讓人覺得嚴酷的故事。范文瀾把隋文帝待百姓相當寛厚,對官吏則十分嚴厲的作風,藉幾則故事,清楚呈現,大家讀了之後,留下印象。這就表示,這些「故事」,不只是有趣而已,重要的是它呈現了一定的「意義」,對於我們認識那個時代,或認識那個歷史人物,很有幫助。范文瀾寫歷史,善於運用故事的資料,取得很好的成果。

    這段文字的主要部分是叙事,要把隋文帝如何施政、成效如何,加以陳述。范文瀾怎麼做呢?首先,他將許多的事情歸納成厲行節儉與改善政治兩大類,後者又分為:獎勵良吏、嚴懲不法官吏和改良統治術等三項重點,再分別加以描述。如果我們問:撰者是用什麼方法來描述?也就是問:撰者選取怎樣的材料?運用怎樣的寫法?從答案中,我們可以看到范文瀾寫史的個人特色了。就選材來看,范文瀾儘可能選取一些有趣的事來寫,他用教訓太子的話,以及畏懼獨孤后來寫節儉,這些都有故事的性質,讀來都覺得有趣。他用皇子和百姓只有一個法律,以及韋世康請求退休,對子弟們說的話,來寫嚴懲不法官吏,也可以說是生動的故事,讀來也覺得有趣。相反的,如果所選的材料只是表面的叙述,例如獎勵良吏,只記年代、良吏的名字與制度規定,由於十分簡要,讀來難免枯燥。

    評論是這段文字中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,評論可以分為兩類,一是採用前人的議論,另一則是自己的見解。前者如文中兩次提到《隋書》,而且還援引了一段。從這一段引文中,不只是讀到唐初史家對隋文帝為政的主要評論,還可以看到傳統史書評人論事的基本原則,也就是范文瀾所說:「史家這種褒辭,難免有溢美之處,但也不會離事實太遠。」這樣的一句話,對於不熟悉傳統史籍的我們,在理解傳統史書的記述方式上,有很大的引導作用,我們不能輕忽。他自己的評論,那就更多了。第一段中間,撰者說:「他實行節儉,因而對民眾的剝削大為減輕。他實行誅殺,因而豪強官吏不敢過分作惡,也就有助於節儉政治的行施。」這是他的評論。這一段的最後,撰者又說:「隋文帝政治上的成就,對將近三百年亂局的結束是有重要意義的。」也是他的評論。我們甚至可以說,范文瀾在每一段的最後一句話,都可以看作是他綜合這段資料所下的一個評論。例如,第二段的最後:「獨孤后的妒嫉,倒也助成了隋文帝的節儉生活。」是評論;第三段的最後一句:「朝廷既明示改善吏治的方向,對民眾還是有利的。」以及第四段的最後一句:「貪污行為確實減少些,對民眾還是有益的。」也是評論,就是最後一段的最後一句:「因為他深知要鞏固政權,首先必須取得民眾對自己的好感。」同樣還是評論。而且我們還可以清楚看到,范文瀾的論點是非常一致的,都是在於隋文帝對民眾的照顧,此一論點是可以與傳統史書的評論相呼應的。

    有人會說,范文瀾這樣寫歷史,不是太主觀了嗎?沒有錯,又是說故事,又是做評論,怎能說是不主觀呢?問題是,寫歷史一定要很客觀嗎?寫史者的個人情感與好惡一定要儘量避免,甚至完全禁絕嗎?我認為寫歷史當然要客觀,但所謂的「客觀」,指的是寫史過程中,必須儘量地嚴謹:資料要蒐集得儘量齊全,證據的使用要儘量充分,論證過程要儘量細密等等,而不是指寫史的人不可以有自己的看法與意見。我們可以再想一想,范文瀾的評論是全無依據的個人臆測?還是有憑有據的合理論斷?我認為應該屬於後者。再說,范文瀾的評論要點在於隋文帝對待百姓很好,他有一顆照顧百姓的心,這樣的論點,今天讀來,有價值嗎?我們也應該想一想。在我看來,這樣的論點是有價值的,尤其在今天。

    但是,范文瀾並沒有一味稱讚隋文帝,在他的筆下,隋文帝是一個複雜的人,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。隋文帝對待官員的態度,不只是過於嚴苛,而且有失公允;他用技巧手段控制臣下,結果卻被技巧手段更高的臣子所控制。范文瀾寫道:「隋文帝憑個人權術,察察為明,功臣舊人,多因罪小罰重,殺逐略盡,剩下一個最兇狡的楊素,恰恰就是助楊廣殺害他的奸人。」就是對隋文帝的負面評論。有正有負,構成了對歷史人物的全面評論,這也是一個精彩的例子。

    此外,我們還可以注意一下范文瀾的文筆。范文瀾寫的是白話文,是一種用字很精練,偶爾還會出現對仗句法的漂亮白話文,容易閱讀之外,更值得我們欣賞。文辭之外,筆法也是十分高明,跌宕轉折,總是會照應到各個不同的方面,明明是朝著負面寫去,「不過」兩個字一出現,就扭轉了方向,又歸結到正面的論述,也很可以讓我們欣賞。

    最後,回到小官王伽和囚人李參的故事。我每次讀到,無不動容,特別是隋文帝的那句:「只要官有慈愛之心,民並非難教」的話,更是深受感動,幾乎為之哽咽。我問過清華大學中國歷史課上的學生:「你們聽我唸這段文字,覺得很感動嗎?覺得感動的請舉手。」不少學生立即舉手,清楚表達了他們的感動。

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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