閱讀司馬懿---老師讀《通鑑》之四

 

 


 

    司馬懿,這個名字我們並不陌生,但也不很熟悉,他似乎是與曹操齊名的歷史人物。一方面,他們兩人事跡有相同之處,雖未篡位自立,但已牢牢掌握權勢,為子孫的竊取大位做好準備;另一方面,大家可能記得羯人石勒那句雄爽豪邁的話:「大丈夫行事當礌礌落落,如日月皎然,終不能如曹孟德、司馬仲達父子,欺他孤兒寡婦,狐媚以取天下也。」把他二人置於一處。但是,司馬懿終究是比不上曹操的,面對的問題不如曹操之難,建立的功業不如曹操之大,而曹操在文學上的成就與影響,更不是司馬懿所能比擬。不過,司馬懿也不是一個不值一談的等閒之輩,我們多少應該有點認識。

 

    我們如何藉由閱讀來認識司馬懿呢?讀《晉書》的第一篇〈宣帝紀〉,固然可以得知司馬懿的一生,只是讀些他做了什麼,說了什麼,並不能與當時的情勢結合起來,不大能夠了解他所做所為的意義為何;再者,從體例上說,這些記載總會有些不實的好話,是不能免於溢美之嫌的。那麼,看《三國志》和《晉書》有關部份如何?當然很好,只是份量可觀之外,要想釐清情勢發展的脈絡,看到事件演變的關鍵,更需要花一番功夫,我們有這些時間精力嗎?。所以,最好的方法,還是打開編年體的《資治通鑑》,閱讀從司馬懿出場到去世的篇章。

 

    怎麼讀?一頁一頁地讀,把有司馬懿的地方用筆劃線,作成記號,讀完一遍,再把劃線記號部份重讀一次,這只是閱讀之時的基本功夫,是非做不可的,可以不談。這裡我想介紹一種前人的閱讀方法,看看人家是怎麼「讀」《通鑑》,或許可以給我們一些啓發與參考,而這位前人就是註《通鑑》的胡三省。胡三省在司馬懿與諸葛亮對峙之時,以及與曹爽進行決死鬥爭之時,寫下的註釋較多,我想舉這兩方面的胡註為例,看看他的方法有那些特點,並作一點簡單的討論。

 

    魏明帝太和元年,西元二二七年,諸葛亮上〈出師表〉,次年揮軍出征,這就是《通鑑》記述中飽受抨擊的首次「諸葛亮入寇」。這時,諸葛亮手下大將魏延建議派他帶精兵五千,從褒中出,直撲長安;諸葛亮率軍從斜谷來,可以一舉而攻佔關中。諸葛亮認為這個策略過於危險,不如先取隴右,沒有採用魏延的計策。在這段叙述之後,胡三省寫了一條較長的註釋:「由今觀之,皆以為亮不用延計為怯。凡兵之動,知敵之主,知敵之將。亮之不用延計者,知魏主之明略,而司馬懿輩不可輕也。亮欲平取隴右,且不獲如志,況欲乘險僥倖,盡定咸陽以西邪!」這裡可以看出,胡三省心中,司馬懿是善於用兵之人,特別是平定孟達的叛變,判斷準確,動手神速,正是在這一年的年初,必然讓胡三省留下深刻印象。

 

    明帝太和五年,西元二三一年,二月,諸葛亮又帥軍「入寇」,圍祁山。司馬懿留精兵四千守上邽,餘軍西救祁山,張郃建議分兵駐於重地,司馬懿不採,他認為分兵將會招致挫敗,就如同漢高之時,楚軍三分,遂為黥布所敗。胡三省在這段話之後,寫道:「觀懿此言,蓋自知其才不足以敵亮矣。」諸葛亮留兵攻祁山,自帥兵攻向司馬懿,遇於上邽之東。司馬懿依險不戰,諸葛亮退兵;司馬懿跟隨其後,到達鹵城。張郃認為,大軍可駐於此地,再奇兵繞出蜀軍的後方;而不是像這樣只是跟著諸葛亮,又不敢作戰,這是大失人心的作法。司馬懿不納,仍然是緊跟諸葛亮,跟上了就登山掘營,不肯作戰。司馬懿手下的將領就說,你怕蜀漢,好像怕老虎一樣,天下人都覺得好笑啊!司馬懿很不舒服。在這段之後,胡三省寫了如下的按語:「懿實畏亮,又以張郃嘗再拒亮,名震隴右,不欲從其計,及進又不敢戰,情見勢屈,為諸將所笑。」胡三省雖然在說明司馬懿何以為諸將所笑,但也透露出自己對司馬懿的看法,那就是他十分畏懼諸葛亮,不敢與之作戰,也就陷入相當尷尬的狀況。六月,諸葛亮以糧盡退兵,司馬懿命張郃追擊,蜀軍乘高設伏,張郃中箭身死。

 

    明帝青龍二年,西元二三四年,二月,諸葛亮帥軍十萬由斜谷「入寇」,并約吳人同時大舉。司馬懿率軍對抗,他說,如果諸葛亮從武功出動,依山勢向東進攻,就讓人擔心;如果西上五丈原,諸將就沒什麼事了。諸葛亮果然如他所料出屯五丈原。八月,諸葛亮與司馬懿已經相對抗了好一段時間,司馬懿就是不出動,諸葛亮讓人送婦女的的首飾衣服給司馬懿,向司馬懿挑戰,司馬懿還是不出戰。諸葛亮的使者到司馬懿的軍中,司馬懿只問諸葛亮吃得多不多,睡得好不好,事情忙不忙等等,而不問軍中的情況。胡三省接著寫下:「懿所憚者亮也,問其寢食及事之煩簡,以覘壽命之久近耳,戎事何必問耶!」就在這個月,諸葛亮卒於軍中,蜀軍退出五丈原。司馬懿知道了,出兵追擊;蜀軍調轉頭來,司馬懿立即退回,不敢進攻,蜀軍從容離去。於是,百姓中就出現了「死諸葛走生仲達」這句諺語。胡三省註:「司馬懿字仲達。以當時百姓之諺觀之,時人之於孔明何如也!」司馬懿聽說了,笑笑說道:「我只能料及生人,我沒法料及死人。」司馬懿看了諸葛亮軍隊屯駐的營壘處所,十分佩服,說真是天下的奇才啊!胡三省讀到這裡,想到的是:「懿按行其營壘處所,以為天下奇才。觀此,則知懿已料亮之必屯五丈原,而力不能制,姑為此言以安諸將之心耳。」

 

    以上所錄胡三省的話語,不是他在註《通鑑》中最負盛名的地理、官制的考訂,也不是他自已頗為喜歡的博物、典制的說明;而是他在閱讀之時,心中萌現的一些想法和感受,也就不吝惜,不猶豫地寫了下來。這些話語讓我們看到了胡三省讀《通鑑》,是進入時代的情景裡,更是進入人們的內心裡,非但進入司馬懿的心裡,也藉由諺語的出現,進入「時人」的心裡。如果我要問,如何在閱讀之時,能夠認識到時代的情景,體會到人們的內心,做到像胡三省這樣?答案或許是,我們必須發揮「歷史的想像」,我們不只是用眼睛看,用嘴巴讀,更要用心去想像、去感受,要透過文字的表面記述,去挖掘文字薀涵的深層意味。胡三省讀《通鑑》,感到司馬懿是一位善於用兵之人,有一定的能力,但比起諸葛亮,則又有一定的距離;所以,他始終是害怕諸葛亮,同時也是十分佩服諸葛亮。歷史的想像,不能用「科學」的辦法來規範,那是屬於「藝術」的範圍,是需要一點「靈心善感」的。

 

    魏明帝死於景初三年,西元二三九年,司馬懿與曹爽奉遺詔輔政。曹爽是曹真之子,輩份較司馬懿為低。輔政之初,曹爽對司馬懿這位官高年老的前輩十分恭敬,每件事都去請教,不敢專斷。胡三省讀到這段記載,寫下:「或問爽能守此而不變,可以免魏室之禍否?曰:貓鼠不可以同穴,使爽能奉此而行之,亦終為懿所啖食耳。」沒多久,曹爽只維持表面的禮貌,實際事務就不大去請教司馬懿了,而且還把重要職位換了自己的親信,有些朝中的官員,像是傅嘏、盧毓、孫禮等深感不滿,有所批評,他們不是遭受打壓,就是貶出朝廷。胡三省也寫下了閱讀的感想:「傅嘏、盧毓、孫禮所以不合於曹爽者,其心未背曹氏也;及其合於司馬懿,則事不可言矣,三子者,豈本心所欲哉?勢有必至,事有固然也。」

 

    魏邵陵厲公正始二年,西元二四一年,吳人出兵北伐,魏將王淩、孫禮擊敗吳將全琮,司馬懿督軍救樊城,吳軍乘夜遁去。同年,鄧艾在司馬懿的支持下,屯田淮上,成效甚著。正始四年,曹爽手下為了要讓曹爽立威名於天下,勸他伐蜀,司馬懿反對,曹爽不聽,執意攻蜀。曹爽進入漢中,被阻,經司馬懿提醒,引軍退還,退軍時遭到蜀軍居高臨下的夾擊,驚險萬分,勉強退出,損失慘重。正始八年,曹爽集團已徹底掌握朝政,屢次更改制度,完全不再理會司馬懿。五月,司馬懿以身體不好為理由,不再參預政事。胡三省註:「為司馬懿誅除曹爽等張本。」次年,冀州刺史孫禮因為清河、平原爭界,曹爽偏袒清河,不肯用公平的方法處理,他據理力爭,遭到嚴厲處罰,並調到并州作刺史。孫禮極為生氣,去見司馬懿,一臉怒容,一語不發。司馬懿說,你覺得并州刺史太差,還是為了爭界事情生氣?胡三省註:「魏并州統太原、上黨、西河、雁門、新興。冀州大於諸州,并州遠接荒外,懿多權術,以此言擿發禮耳。」孫禮說,您說得不對,我從來不會為了官位著想,我只想您可以像伊尹、太公一樣輔佐朝廷,建立一番功業。今天政事紊亂,社會不安,這才是我很生氣的原因。說完,就哭了起來,司馬懿說,不要哭,要忍不可忍。胡三省註:「至此,禮入懿數中矣。」這年冬天,曹爽心腹李勝出任荊州刺史,李勝向司馬懿辭行。司馬懿由兩個婢女扶持,穿衣服時,衣服掉落地上;口渴要喝粥,卻喝不進嘴裡,大都流在胸前;而且話都聽不懂,荊州和并州都分不清,還一直以為李勝要去當并州刺史呢。李勝回來向曹爽報告,說司馬懿只有軀殼,形神都不在了,不再需要擔心了;又說,看他的那個樣子,多少也讓人感到難過。於是,曹爽等人也就不再提防司馬懿了。而司馬懿卻暗中與兒子中護軍司馬師、散騎常侍司馬昭商量殺曹爽的事。胡三省註:「懿雖稱疾,先已置二子於要地矣。」

 

    次年,也就是嘉平元年,西元二四九年,發生了決定性的一場政變。曹爽陪皇帝去謁高平陵,司馬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控制洛陽,用太后的名義下令免除曹爽等人的官職。同時佔據了武庫,就是軍器庫,並將軍隊布置在各要衝之地。然後派人去與曹爽談判,派去的是陳群的兒子陳泰,以及曹爽最親信的殿中校尉尹大目,雙方說好只是免官而已,並以洛水為誓。儘管曹爽手下有「智囊」之譽的桓範堅決反對,認為只有號召勤王,與司馬懿決戰,是惟一的生路。但曹爽卻以「我亦不失作富家翁」的理由,接受了司馬懿的條件。桓範很清楚,這是不可能的事,只能很感慨地說,曹真是一個很不錯的人物,怎麼兒子是小豬呢!你們等著滅族吧!當然,曹爽親信在這次政變後,不但失去權勢,而且都遭到滅族的下場。

 

    嘉平三年,西元二五一年,揚州刺史王淩有廢立的意圖,司馬懿親自征討,先下赦令,赦免王淩之罪,再寫信勸諭,乘其不備,大軍掩至。王淩自知不敵,只有投降、謝罪,王淩以為既然已獲赦免,加上過去與司馬懿關係不錯,以為可以沒事,一再求見,司馬懿不理;王淩問司馬懿要釘棺材的釘子,司馬懿就給他了。胡三省註:「給棺釘者,示之以必死。」王淩走到項,飲藥自殺。

 

    同年八月,司馬懿死。胡三省註:「史以懿死為王淩之祟,信乎?儻其果能然,固忠勇之鬼也。通鑑不語怪,今著之,以示為人臣者。」王淩之祟,指何而言?《三國志》裴松之註引干寶〈晉紀〉曰:「淩到項,見賈逵祠在水側,淩呼曰:『賈梁道,王淩固忠於魏之社稷者,唯爾有神知之。』其年八月,太傅有疾,夢淩、逵為厲,遂薨。」即此事。

 

    胡三省在這裡問了幾個問題,很值得我們注意。閱讀之時,提出問題,表示不只是在思考、在想像,而且是在探索、在追究。問問題,不是說這裡是這樣嗎?是那樣嗎?就算是提問了,而是有一些基本的要求。諸如,所問的問題應有其意義,同時也能對這個問題作出不錯的回答。一面閱讀,一面提問,不是一件簡單的事,能做到這一點,表示除了要有很好的思考能力外,對內容的熟悉也是不可少的要件。

 

胡三省問的第一個問題,是一個「如果」的問題:如果曹爽一直對司馬懿恭恭敬敬,事事請教,魏室可以維持嗎?「如果」的問題,意義不大;因為曹爽大權在握,親信各據要津,實在沒有一直對司馬懿恭恭敬敬,事必請示的可能。不過,我們看到這個問題卻能引起一個不是毫無意義的答案。胡三省把司馬懿比作貓,把他視為一個具有輕柔、敏銳和陰險這些性格特點的人物。我們看看胡三省註語中要讀者注意的地方,大都是司馬懿為了打倒曹爽,表面無所事事,卻在暗中作了各種的布置,無非不是陰柔性格的表現。我們可以說,把司馬懿比作貓,把曹爽比作鼠,藉以說明曹爽能力低淺,根本不是司馬懿的對手,只有被玩弄、被吞噬的份。這樣的描述,除了形象十分生動,是不是也可以說是一個頗為深刻的見解呢?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

第二個問題,問到傅嘏、盧毓、孫禮等人心裡在想什麼?他們看不慣曹爽的作風,也不喜歡曹爽心腹何晏、丁謐等人崇尚清談的學說,當然是司馬懿拉攏的對象。但是,他們內心反對曹魏政權嗎?他們會參加司馬懿的反曹集團嗎?胡三省認為不會,他們儘管對曹爽以及當權者不滿,卻沒有背叛朝廷的意圖,與司馬懿很不一樣;但後來與司馬氏相結合,成為反對曹爽的重要力量,又該怎麼說呢?胡三省的回答是,這是時勢發展和事情演變的必然結果。胡三省雖然沒有多作說明,我們還是可以順著這條線索,繼續思考。胡三省的意思不外是,曹爽驕奢無度,手下處事無方,使得有意效命朝廷的賢能之士無所施展,眼看朝政日壞,只有投入反對者的陣營。傅嘏等人之與司馬懿相結,充滿著無奈與不得已,並不是出於敬佩和尊崇,司馬懿在這些人心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
 

第三個問題,問一個《通鑑》不載的故事是否可以相信?這是一個荒誕不經的鬼怪故事,從歷史上看,當然不可相信。可是,胡三省似乎覺得此事不見於載籍,好像有一點可惜,有一點遺憾,所以特別將它提出來,並且略略說到這是一個表彰忠勇的故事,也有其意義可言。胡三省把一個他自己並不真正相信確有其事的鬼故事寫在註釋之中,多少反映了他對司馬懿的總結看法,認為司馬懿是一個應該受到報應的亂臣賊子。胡三省肯定司馬懿的能力,深知他必能擊敗政敵,掌握大權,得到最後的成功;那是由於他善用權謀,手段高強,為了一已之私,狐媚以取天下。但是,胡三省最後要說的,則是司馬懿的所做所為,是從政士人最不可以學習的負面教材,是對司馬懿歷史地位的全面否定。    

 

宋末的胡三省離我們已經久遠,他的看法有其時代的因素,我們不必同意。不過,胡三省閱讀《通鑑》之時,非但想像深入,體會細心,甚且提出問題,做出解答,卻很值得我們參考與學習。我們閱讀典籍的時候,若能儘量去問一個有意義的問題,同時也能給予一個讓自已滿意的答案,一定可以得到很多閱讀的樂趣,同時也可以得到不少思考的益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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