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晉的最後一幕—老師讀通鑑之二

 


 

    西晉的最後一幕,在高中歷史課程中需要講述嗎?有時間講述嗎?答案都是否定的,它無需講述,也無時間講述。那麼,我們應該知道嗎?答案卻是肯定的,我們應該知道。為什麼?因為我們歷史老師上課講的內容與自己掌握的知識是兩件事,上課的講述要少要精,自己的知識卻要多要雜。只有在多而雜的基礎上加以撿擇,才有少而精的可能。況且我們在取得多而雜的知識中,還是應該有些先後次序,譬如歷史知識就應該放在前面的位置,不妨儘早取得,就是教課時不會用到的歷史內容,掌握之後對於課堂教學有時也會觸類旁通,不是一無好處,西晉的最後一幕,就屬於這類的知識。  

 

    西晉的最後一幕,是那一幕呢?是西元三一六年,劉曜攻陷長安外城,愍帝「乘羊車、肉袒、輿櫬出東門降。」的一幕;還是在此五年之前,劉曜、王彌攻入洛陽,懷帝被擄的這一幕?我想都不是。我的理由有三:第一、晉愍帝的投降,只是西晉這個朝代在形式上的結束,其實長安朝廷只能用苟延殘喘來形容,完全沒有應付四周嚴峻情況的任何力量,它的存在也沒有什麼實質意義可言;第二、西晉的結束應與八王之亂有關,連續十六年的衝突動盪,幾乎耗盡了西晉的所有資源,國家終於走上了滅亡之途,劉曜攻陷洛陽或長安,似乎均與八王之亂無直接關係;第三、西晉一代,儘管爭戰頻仍,幾至國無寧日,但它卻是人物精彩,名士風流的舞台,它的結束,理應展現出悲壯絢爛,撼動心弦的景象,前面提及的兩種情況,均遠不足以語此。

 

    我認為西元三一一年,東海王司馬越死,歸葬封國,途中為石勒追上,這時所發生的情景,就是西晉的最後一幕。《資治通鑑》卷八十七,記曰:

 

    石勒率輕騎追太傅越之葬,及於苦縣寧平城,大敗晉兵,縱騎圍而射之,將士十餘萬人相踐如山,無一人得免者。執太尉衍、襄陽王範、任城王濟、武陵王澹、西河王喜、梁懷王禧、齊王超、吏部尚書劉望、廷尉諸葛詮、豫州剌史劉喬、太傅長史庾敳等,坐之幕下,問以晉故。衍具陳禍敗之由,云計不在己;且自言少無宦情,不豫世事;因勸勒稱尊號,冀以自免。勒曰:「君少壯登朝,名蓋四海,身居重任,何得言無宦情邪!破壞天下,非君而誰!」命左右扶出。眾人畏死,多自陳述。獨襄陽王範神色儼然,顧呵之曰:「今日之事,何復紛紜!」勒謂孔萇曰:「吾行天下多矣,未嘗見此輩人,當可存乎?」萇曰:「彼皆晉之王公,終不為吾用。」勒曰:「雖然,要不可加以鋒刃。」夜,使人排牆殺之。濟,宣帝弟子景王陵之子;禧,澹之子也。剖越柩,焚其屍,曰:「亂天下者此人也,吾為天下報之,故焚其骨以告天地。」

 

這一段記載,值得我們仔細談談。

 

    東海王司馬越是八王之中最後一個掌握實權的諸侯王,《晉書、東海王越傳》

 

說他:「專擅威權,圖為覇業,朝賢素望,選為佐吏,名將勁卒,充於己府,不

 

臣之迹,四海所知。」可知留在洛陽,聽命於晉懷帝的臣僚將士,不過是挑撿之後的剩餘人士,完全無法與隨司馬越之葬東行的將相勁旅相提並論,更不要說那可憐的晉愍帝。晉愍帝有多可憐?請看《晉書、孝愍帝紀》的記載:「帝之繼皇統也,屬永嘉之亂,天下崩離,長安城中戶不盈百,牆宇頹毁,蒿棘成林。朝廷無車馬章服,唯桑版署號而已。唯眾一旅,公私有車四乘,器械多缺,運饋不繼。」那能叫朝廷嗎?真是讓人難以想像。這些情況多少說明,西晉朝廷的菁華皆隨王衍東行;石勒追上王衍,殺盡王公大臣,西晉一朝已經實質結束。

 

        《通鑑》中的這一段記載,可分為三個重點來談:一是晉軍被石勒所殲;二是石勒與王衍的對話;三是王公大臣的被殺。

 

    第一個重點講到晉軍被石勒追上,石勒用騎兵將十幾萬的晉軍團團圍住,不斷攻殺。被圍的晉軍似乎一籌莫展,完全處於挨打狀態,非但無法突圍,甚且亂成一團,自相踐踏,結果是死屍堆積得像山一樣,被石勒完全消滅。這是一個最概括的描述,也是一個最簡略的圖像,幾乎沒有任何細節可言。如果說這個景像由於欠缺細節而過於模糊,那我們只能啟動想像力來加以補充。

 

譬如,我們可以想像晉軍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,被石勒所率騎兵突然追上,晉軍驚慌失措,士兵找不到將領,將領找不到士兵,人人大呼小叫,像是無頭蒼蠅,到處亂竄;接著,奔馳而至的石勒鐵騎,面對幾無還手之力的晉軍肆意殺戮,胡人殺紅眼睛時的得意呼嘯,與漢人臨死之前絕望的哀嚎,交織成最為原始的,野獸一般的吼叫,充斥戰場的每一個角落;最後,血染的大地,重歸寂靜,只見橫七豎八的屍體,堆積如山。這樣想像出來的圖像,有一個關鍵之處,那就是石勒突然追上晉軍,晉軍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,才遭到慘敗。我們不要忘了,這支晉軍也是名將勁卒所組成,也是在八王之亂中久經戰陣的隊伍,縱然敵不過石勒,也不至於如此潰敗。所以,我們需要強調的是石勒善於用兵,他能夠設計出高明的戰略,也能夠在戰場上指揮若定,克敵致勝。縱然史料中沒有提及他的用兵計謀,我們也能夠相信,石勒的計謀是大勝的主要因素。

 

石勒的善於用兵,是當時人的共同認識,這次大敗西晉的王公大臣,只不過是一個例子而已。我們說當時人公認石勒善於用兵,是有資料依據的;例如,劉琨將石勒的母親與侄子石虎送回石勒時,有一封給石勒的信,《通鑑》卷八十七的記載較簡略,只說:「將軍用兵如神,所向無敵。」《晉書、石勒載記》則說道:「遙聞將軍攻城野戰,合於神機,雖不視兵書,闇與孫吳同契,所謂生而知之者上,學而知之者次。」語氣極為推崇,可知在當時人眼中,石勒無疑是一位軍事天才。西晉朝廷結束於他的手中,就不能說是偶然的巧合了。

 

    第二個重點,石勒與王衍的見面,以及他們之間的談話,也可以作一些進一步的分析。首先,他們是第一次見面嗎?不一定,也許王衍已經見過石勒了。《晉書、石勒載記》記有:「(石勒)年十四,隨邑人行販洛陽,倚嘯上東門,王衍見而異之,顧謂左右曰:『向者胡雛,吾觀其聲視有奇志,恐將為天下之患。』馳遣收之,會勒已去。」王衍能夠看出這個十四歲胡族少年的不凡,其識見也不是常人所能及的。這個小故事已經說明在人們心中,王衍和石勒都是極其傑出的人物,至於王衍是否真的看到石勒,而且作了精準的預言,其實並不重要,不須仔細考證。

 

    王衍成名甚早,而且名聲極高。《晉書、王衍傳》一開始就說:「衍字夷甫,神情明秀,風姿詳雅。總角嘗造山濤,濤嗟嘆良久,即去,目而送之曰:『何物老嫗,生寧馨兒!然誤天下蒼生者,未必非此人也。』」接著講到他在少年之時,因為父親的事,去見當時最有名望的人物,以及人們對他的欣賞,是這樣寫的:「父義,為平北將軍,常有公事,使行人列上,不時報。衍年十四,時在京師,造僕射羊祜,申陳事狀,辭甚清辯。祜名德貴重,而衍幼年無下屈之色,眾咸異之。楊駿欲以女妻焉,衍恥之,遂陽狂自免。武帝聞其名,問(王)戎曰:『夷甫當世誰比?』戎曰:『未見其比,當從古人中求之。』」同樣的事情,亦見於《世說新語》的記載,我們在〈識鑒篇〉中看到的是:「王夷甫父義,為平北將軍,有公事,使行人論不得;時夷甫在京師,命駕見僕射羊祜、尚書山濤。夷甫時總角,姿才秀異,敘致既快,事加有理,濤甚奇之。既退,看之不輟;乃嘆曰:『生兒不當如王夷甫邪!』羊祜曰:『亂天下者,必此子也!』」它與《晉書》所記略有差別,但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們可以從兩書的記載裡看到,王衍在當時聲望之高,在人們心中份量之重,是沒有任何差別的。

 

王衍聲望既隆,在「九品官人」這種極重名聲的選官制度中,必然佔盡便宜,迅速升遷至朝中重要位置,並且造成一定的影響。我們再看《晉書》本傳的有關記載:「衍既有盛才美貌,明悟若神,常自比子貢。兼聲名藉甚,傾動當世。妙善玄言,唯談老莊為事。每捉玉柄麈尾,與手同色。義理有所不安,隨即更改,世號『口中雌黃』。朝野翕然,謂之『一世龍門』矣。累居顯職,後進之士,莫不景慕放效。選舉登朝,皆以為稱首。矜高浮誇,遂成風俗焉。」這一段話主要是說王衍有才氣,非常好看;善於玄談,不持定見;而且深受推崇,影響很大。王衍有才氣又好看,這是非常重要的地方,不可輕易放過。我們需要想一想,才氣指什麼?是天生的聰明才智?顯然不只如此,而是加上他後天的努力,表現出來讓人稱羨的智慧與才情。善談玄言,其實就是才氣的展現。相同的道理,長得好看,也不僅是相貌俊美而已,它必然含有深湛修養所呈現的豐采與神韻。王衍可說是一位指標性的人物,他的言行舉止,無不為四方所仰慕。我們甚至於可以說,王衍是一個時代的表徵,我們可以經由他看到西晉最後階段的特有氛圍。

 

    王衍是清談名家,卻不像王弼、何晏等人有著作傳世;他在朝當大官,也沒有任何作為可言。他的表現,與前輩們可說大異其趣,對他而言,「清談誤國」之咎,實在難以推辭。一位兼通文史的現代學者,探討清談與政治的關係,對王衍的表現做了深刻的說明:「蓋自正始、竹林以來,尊老、莊,談玄理,蔚為時尚。王衍神情明秀,善趨風氣,故亦以清談標譽。然何晏、王弼、嵇康、阮籍均有闡發玄理之著作,而王衍獨無,可見其談玄不過為一種裝飾,并無深詣獨得。衍以清談盜虛名,為仕官捷徑,既無濟世之志,又無從政之才。恰有阮籍之前跡,為後進所慕效,故衍遂得遺棄世務,借以鳴高。」(繆鉞:〈清談與魏晉政治〉載《冰繭盦叢稿》頁44)作者從比較的觀點說明王衍的特色,很有見地。

 

王衍率眾東行,為石勒追上,大軍被殲,他為石勒所擄,對石勒說他「少無宦情,不豫世事」恐怕也不是全無道理,因為他從來就沒想要好好地做官做事。

 

王衍又勸石勒「稱尊號」當皇帝,心裡無非想著以我的聲望地位,向你勸進,應該是你莫大的榮寵,你理應接受才是。再說我們這些人在我的帶領下投靠你,你可以很快組成極像樣的朝廷,很值得一試。當然,他的根本目的無非是想藉以逃掉殺身之禍。他如果遇到別人或有成功的機會,然而,石勒卻不是這樣想。石勒不問王衍的聲望有多高,只問你既然長期居於朝廷高位,怎能說不管天下的事,不為天下的動亂負責呢?石勒不只是義正辭嚴,而且心中必然十分鄙視,也十分失望。石勒知道王衍在人們心中仍有崇高的地位,所以仍予一定的尊重,「命左右扶出」。我覺得若把王衍的話簡單解釋為貪生怕死,並不妥當;因為一來不符合王衍的身份,王衍不是鄙微小人;二來有點把複雜的情況講得太簡單,看不出時代的特色。我把它說得多一點,深一點,不全是揣測之詞,也是有上引資料以為佐證的。   

 

    第三個重點是王公大臣的被殺,如果我們對前面兩個重點已有較為深刻的印象,這一件事就不難理解。石勒看到這些王公大臣,眼睛為之一亮,儘管這些人為求免死,「多自陳述」,也是醜態百露。石勒還是忍不住要說,我闖蕩天下已有一段不短的時間,從來沒見過這樣一些人,我想把他們留下來。我們要問,石勒從這些人的身上看到了什麼?在《晉書》中沒有寫,在《通鑑》中也沒寫,但這卻是一個關鍵的問題。胡三省注《通鑑》,在石勒的這句話下面,寫了一條按語:「勒欲存之,以諸人儀觀之清楚耳。」回答了這個問題。意思是這些人「儀觀清楚」,讓石勒印象深刻。「儀觀」指外表,應無疑義;「清楚」是什麼意思?我覺得可以分開來看,「清」指清秀、清麗,就是漂亮的意思;「楚」或指動人而言,就像我們常說「楚楚動人」的意思。石勒看到這麼多漂亮人物,也深深為他們的豐采所吸引。我們讀到這裡,能否借石勒的眼睛,也看到西晉最後朝廷這些漂亮的王公大臣?他們的共同特徵就是好看而且有才氣,雖然不如王衍之顯眼,也有一定程度的類似,我們可以藉對王衍的認識來想像這一批人,他們是這個時代的最後一批漂亮人物。石勒心中明白,這批人物,雖然已是階下之囚,仍然頗為驕傲自負,不會為自己盡心盡力,必須清除。不過,他還是相當捨不得,於是作了排牆壓死的處置,結束了西晉的最後一幕。

 

    魏晉是一個漂亮人物不斷涌現的時代。在《世說新語》中,我們可以看到許許多多有關人物俊美的記載,這些資料反映了門閥社會的特有氣氛,以及門閥子弟共同服膺的價值標準,應是我們認識這個時代必須掌握的要點所在。我覺得,石勒見到這些王公大臣的這一場景,是對於門閥人物風神俊秀,卻又不理政事,導至天下大亂的最為生動的描述,值得我們細加體會。附帶一提,當代與朱光潛齊名的美學大師宗白華,寫過一篇文章:〈論世說新語與晉人的美〉,舉證豐富,闡釋深刻,值得一讀。我記得這篇文章在他的集子《美學的散步》中可以看到。

 

    我們把《通鑑》中的這一段話,分成三個重點來談。您看過之後,對那一個重點印象較為深刻?理由是什麼?也請您稍稍想想。如果您有發表高見的興趣,也是十分歡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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